成都抑郁心理咨询|上海长宁部分中小学心理健康测评因“自杀问题”惹争议

“过去一周，你是否开始写遗书了？”“你想怎么死？”“你的自杀准备进行得怎样了？”这样冷血的问题，被列入上海市长宁区部分中小学心理测评题目中。

消息一出，立即引发网络热议，有家长认为，心理评估用词过于激进，会给孩子带来负面影响。不过，也有家长指出：“如果患者确实是重度抑郁患者，那么自杀等问题在所难免。”

11月19日，上海市长宁区教育局发布通告，称该局已要求暂停发放该份问卷。通告还表示，经初步核实，该区未成年人心理健康咨询中心及学校相关部门对问卷内容审核不严格，造成学生困惑和家长担忧，并对此表示诚挚的歉意。

这份问卷在青少年抑郁筛查方面备受关注。事实上，推动学生抑郁筛查已成为近年来教育领域的一大课题。前不久，教育部已明确将抑郁症筛查纳入学生体检内容，设立学生心理健康状况评估，对评估结果异常的学生予以特别关注。

但好政策的落地却面临现实的困境，上海市长宁心理评估中心关于“自杀”的质询，让青少年抑郁筛查陷入困境，人性化质询与精准筛查该如何平衡？

一份合格的青少年抑郁筛查表与成人的筛查表究竟有何不同？儿童抑郁筛查又应关注哪些问题？红星新闻记者与多位心理专家以及抑郁青少年家长进行了深入交流，寻找最佳答案。

上海长宁部分中小学心理健康评估因“自杀问题”引发争议

长宁教育局：对问卷内容审核不严格致以诚挚歉意

11月18日，有家长在网络平台反映，上海市长宁区多所学校对学生进行心理健康评估，但很多评估题目涉及自杀问题，引起家长强烈反对，不少家长担心此类题目有诱导学生自杀的倾向。

据网络报道，有学生家长对当地中小学心理测评内容提出质疑。图片来自凤凰网微博

据网络报道，有学生家长对当地中小学心理测评内容提出质疑。图片来自凤凰网微博

根据网上家长泄露的题目截图，红星新闻记者了解到，问卷共有120余道题目，其中近40道题目涉及“自杀”，包括“你想怎么死”、“你为自杀做了哪些准备”、“是否写过遗书”等。

有家长在网上称，长宁区江五小学、包玉刚实验学校小学等多所中小学已完成这份心理测评问卷，其中小学四五年级学生采用电脑答题，中学则采用随机抽查，且在填表前并未提前告知家长。

此前，红星新闻记者就上述现象致电相关学校及长宁区教育局，但电话均无人接听。据集木新闻报道，涉事学校一名老师称，此次问卷调查是长宁区安排的。此外，新京报11月19日报道称，有知情人士透露，包玉刚实验学校初中部学生并未参与，小学部也并非全体学生参与。

“小学生心理测评中存在自杀行为”一事引发网络热议，上海市长宁区教育局11月19日发布通告，称已要求暂停该项问卷调查。

通告回应称，经初步核实，区未成年人心理健康咨询中心及学校相关部门对问卷内容审核不严格，造成学生困惑和家长担忧。教育局对此深表歉意，将对此事进一步查处，吸取教训，借鉴借鉴，严格管理，加强家校沟通，共同守护学生身心健康。

长宁区教育局回应

2020年中国青少年抑郁检出率达24.6%

教育部已明确将抑郁筛查纳入学生体检

抑郁是一个社会越来越熟知的名词。201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精神卫生法》明确将抑郁定义为一种精神疾病。根据国家卫健委此前发布的《抑郁防治核心信息》中的定义，抑郁是一种情感精神障碍，常伴有焦虑，临床表现为“三低”——情绪低落、兴趣减退、动力不足，持续时间至少2周。

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全球抑郁患者已超过3亿，近10年来增长率达18%，其中中国患者达5400万。近年来，抑郁患者年龄呈现年轻化趋势。

据今年3月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发布的《中国国家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年）》显示，2020年中国青少年抑郁检出率为24.6%，其中重度抑郁检出率为7.4%。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报告：抑郁最严重的后果可能导致自杀行为，而自杀行为目前是15-29岁人群的第二大致死原因。

抑郁正逐渐成为威胁青少年健康成长的健康威胁之一，关注中小学生的心理活动也越来越受到国家层面的重视。

红星新闻记者发现，2016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的“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明确要求加强对常见精神障碍和抑郁、焦虑等心理行为问题的干预，加大对重点群体心理问题的早期发现和及时干预力度，提高突发事件引发的心理危机干预能力和水平，全面推进精神障碍社区康复服务。

同年，原国家卫生计生委等22个部门联合发布《关于加强精神卫生服务的指导意见》，成为我国第一个关于加强精神卫生服务的宏观指导意见。文件明确了专业社会工作参与精神卫生服务的路径和方法，强调了专业社会工作在提供精神卫生服务、完善精神卫生服务体系中的重要作用。

到2019年，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及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卫生健康委、妇女儿童工作委员会办公室、共青团、妇联、中国科协等12个部门将联合印发《健康中国行动——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行动计划（2019—2022年）》，其中也明确要求到2022年底，基本建立有利于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的社会环境，形成学校、社区、家庭、媒体、医疗卫生机构等一体化的心理健康服务模式，实施针对儿童青少年心理行为问题和精神障碍的预防干预措施。

2020年9月，国家卫健委也印发了《探索开展抑郁防治特色服务工作方案》，方案明确提出，到2022年，全社会抑郁防治知识知晓率达到80%，学生防治知识知晓率达到85%。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方案将青少年群体列为重点群体，要求地方政府加大干预力度。具体来说，要求中学、大专院校设立心理咨询（会诊）室和心理健康教育课程，配备心理健康教育师资。心理健康教育将作为全体中学、大专院校学生的必修课，每学期聘请专业人员授课，引导学生科学认识抑郁，及时寻求专业帮助。

今年7月，教育部进一步印发《关于加强学生心理健康管理工作的通知》，要求中小学要将心理健康教育课程纳入校本课程，同时注意安排形式多样的生命教育、挫折教育等。

就在近日，教育部也在官网公布了对全国政协《关于进一步落实防治青少年抑郁措施的建议》的详细回应，其中明确提出：将抑郁筛查纳入学生健康体检，建立学生心理健康档案，对学生心理健康状况进行评估，对评估结果异常的学生予以重点关注。

教育部回应青少年抑郁防治

青少年抑郁筛查陷入困境：

如何平衡人性化问询与精准筛查？

包括上海市长宁区中小学在内，全国很多地方的中小学近一年多来都逐步开展青少年校园心理评估。

“这样的举措肯定有助于我们关注到每一个孩子的心理教育，至少也能让家长、老师都参与到关爱学生心理的活动中来。”成都某小学六年级的张老师告诉红星新闻，去年学校就安排了5-6年级所有学生接受心理评估，心理健康教育课程也加入了孩子们的课程表中。

与上海长宁区学校的测评方式不同，张老师告诉红星新闻，他所在学校的心理测评全部采用线下问卷形式进行，题目不到50道，全部是选择题。但为了方便后续识别“心理问题”学生，问卷要求学生填写真实姓名。

对于实名填写问卷，张老师也认为：“这未必能真实反映学生的心理状态。”她指出，由于缺乏匿名性，对疾病的羞耻感或者需要保护自身隐私等因素，都可能妨碍学生填写问卷的真实性。

除了实名制的顾虑，张老师表示，作为班主任，她会在发给学生之前提前检查问卷内容，确保题目准确、没有过激问题后才发给学生。“所谓过激问题，其实就是触及学生敏感点的问题，比如暴力、血腥、自杀、自残，有没有不适合学生观看的图片，只有没有这些内容，才能发给学生。”在张老师看来，这样的过激言辞，会让学生不舒服，产生错误的价值取向。

“但如果孩子患有严重的抑郁，自杀倾向的话题就在所难免。”一位中学生家长王先生给出了不同的看法。

王先生是一名14岁女中学生的父亲。一年前，他的女儿被诊断出患有抑郁抑郁，需要医院。王先生发现的第一个迹象就是女儿的自残行为。

“我们是离异家庭，孩子一直比较内向，初中就开始住学校宿舍，可能因为学业压力大，不适应集体生活，初一的时候女儿就逃课，害怕社交，后来开始有自残的行为，比如抓胳膊。”

王先生此前并未将女儿缺课、害怕社交等与抑郁联系起来，直到女儿手臂上被刀划伤，老师打电话回家，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并带她去医院治疗。

在医院，王先生的女儿还填写了抑郁筛查表。“其实筛查问题和网上查到的差不多，都涉及到自杀话题，但是没有问做过哪些自杀准备。”王先生说，女儿填写的抑郁筛查评估，有问是否有持续的自杀想法、是否有厌世情绪等问题，但并没有问写遗书、写想象中的自杀经历等问题。

同时，在医生问诊过程中，王先生回忆，医生虽然也会询问自残行为，但问的问题不会那么死板，而是循序渐进，关注孩子的情绪变化，用鼓励、探索的方式诱导孩子说出“实话”，而不是直接问问题。

在王教授看来，很多孩子甚至家长，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有没有抑郁，或者不知道抑郁和抑郁倾向的区别。但如果孩子真的重度抑郁，关于“自杀”的问题或许是避免不了的。“没有这样的问题，很难保证筛查的准确性。”

不过，王先生对上海长宁部分学校的筛查问题也持不同意见，“即便是为了精准筛查，也不应该让孩子过度回忆、讨论，甚至提问。”王先生说，如何把握平衡，或许应该交给专业的心理学家去解决。

问卷内容截图

青少年抑郁的可接受筛查标准是什么？

心理专家：测量方向、提问方式、问题数量应与成人不同

青少年儿童抑郁的筛查标准、问询方式是否应该与成年人不同?长期从事青少年抑郁研究、现任广东省心理卫生协会心理健康促进与管理委员会秘书长的胡三红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胡三红告诉红星新闻，目前我国对抑郁患者的筛查方式主要是以量表的形式。但他同时指出，虽然筛查所用的量表有年龄段划分，但常见的心理测量量表仍然以成年人为主。

“由于成年人与青少年面临的压力源不同，针对成年人和青少年的心理测量量表的侧重点应该有所不同，提问的方式也要考虑到青少年的接受程度。”胡三红说，因此在青少年与成年人抑郁筛查量表的设计上，应在很多方面体现出不同的侧重点。一是测量内容，二是测量方法，三是测量问题的局限性。

胡三红指出，青少年儿童心理问题的成因，大多来自于学业压力、亲子关系不佳、校园人际关系压力，以及升入更高学校后生活、学习环境变化带来的压力等，因此在抑郁筛查中，应更加重视对上述问题的测量。

同时，胡三红表示，由于青少年儿童的心理承受能力普遍低于成年人，因此在实际应用中，青少年儿童的心理测量量表数量需要少于成年人，否则后期会造成青少年儿童之间的排斥和排斥。

对于上海市长宁区多所学校对学生进行心理评估的做法，胡三红认为，出发点是好的，但涉及“你想怎么死”“你对自杀做了哪些准备”等问题，一方面可能引起家长的不适，另一方面也缺乏对学生的理解能力的考虑。

胡三红表示，这些过于直白的词语并不适合青少年和儿童，未成年人可能还不理解抑郁、自杀等词语的含义，因此最终的结果可能并不准确。

抑郁量表筛查能准确识别抑郁患者吗？

专家提醒：筛查与临床诊断标准存在明显差异

“我们要意识到，目前发给全校学生的心理评估量表，只适合筛查没有症状的学生，与抑郁临床诊断的诊断标准有明显区别，不具备完整的参考价值。”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精神科副主任医师曲山表示，学校推行对全民心理评估，并不是科学的心理评估，让潜在的抑郁患者到医院诊治。它的意义更像是社区为群众量血压，但不能从血压数据判断他们得了什么病，只是提醒他们要注意血压变化，如果有异常，需要进一步就医治疗。

“因此，这种全民筛查的更大价值在于反映孩子在一段时间内的情绪变化，提醒家长和学校双方关注孩子的压力来源和承受能力，它与标准的医学测量体系并不具备同样的出发点和功能。”曲山说。

基于这样的出发点，曲山认为，针对各青少年群体的心理评估量表都应体现学生对周围学习生活、友情、家庭环境，以及近期情绪重大变化的感受，而不是直接问与自杀相关的问题。“因为如果上升到自杀的层面，不仅需要心理评估，还需要及时就医。”

此外，屈山指出，由于体重秤的实名制，测量结果难免会有隐瞒，因此参考价值也打了折扣，这也是体重秤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

对于青少年心理健康筛查，胡三红也指出，不能盲目相信心理测评所用的量表，因为实际测量中选用的量表并不合适。而且青少年儿童是否存在心理问题，需要老师和家长在学习、生活中认真观察孩子的情绪状态，两者结合起来，才能真正筛查出有心理问题的青少年儿童。

“对于科学诊断，量表只是辅助工具，一对一的面对面问诊更有必要。”曲山指出，如果家长发现孩子情绪问题的蛛丝马迹，最重要的是带孩子去看医生。即便在问诊过程中，儿童青少年也不同于成年人：“对于儿童的诊断，因为问题描述不准确，医生必须与家长沟通，从侧面入手。”因此，这对家长的注意力是一个考验，也进一步印证了量表的不足。

青少年儿童心理测量量表如何更加科学？

专家呼吁成立专家团队，共同制定通用心理评估

“从临床角度看，目前国际上已有青少年儿童青少年心理评估过程中使用的量表都是固定的，从科学严谨的角度看，试题中的专业词汇不能随意更改，随意更改会大大降低量表的准确性。

目前，各学校普遍采用的青少年心理评估量表尚无统一标准。因此，曲山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为提高筛查的准确性和实用性，建议各地区组织本地专业心理学家团队，以研讨会的形式，确定更为科学的青少年心理评估量表。

“从目前的临床数据看，大部分罹患抑郁的青少年最终都会以悲剧收场，多半是因为未能及时发现病情，或拒绝治疗、不听从医嘱。”因此，曲山认为，制定适合青少年的测量量表，一方面有助于及早发现儿童的情绪问题，及时解决，另一方面也能不断鼓励家长和学生积极接受治疗，减少疾病带来的污名化。”

“我们都不希望看到青少年青少年因为抑郁走上不归路。针对目前儿童青少年抑郁筛查和治疗方面存在的不足，学校和家长要对儿童青少年心理问题给予足够的重视。”胡三红还建议，现在最重要的是在家长和孩子中普及抑郁相关知识，让家长认识到未成年人特殊时期更要关注孩子的情绪问题，发现问题及时伸出援手，避免让孩子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陷入抑郁的深渊。

“抑郁并不是不可战胜的，如果能在早期进行一些干预，比如心理咨询、药物治疗，经过及时治疗，抑郁是可以治愈的。”曲山说。

红星新闻记者杨雨琪、吴洋、实习生艾晓文北京报道

柴昌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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